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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原创】“正常人症候群”

我同往年一样,参与了临近期末的一场心理健康体检。漂亮的体检报告单总是被宣讲一番,我的则总免不了被当作垫桌脚的好材料。


“你的体检报告怎么样?”


从我旁边横插进来的一句话,是道震天动地的落雷,砸得心脏跳成厚皮的鼓,几乎要被震破了。我藏起的那张报告单,还没为摇晃的桌椅做贡献就要被窥见了。于是那张废纸便仿佛通遍了尖锐的电流,叫靠近的指头灼伤。A怔怔地觑着我,手里捏着张皱皱巴巴的纸,像乞讨者攥着唯一的一张钞票。她的体检报告显然被反复翻看过,而她现在正用一种悲喜交加的神情凝视我——脸色肃穆得像块板结的灰土,眼神却是两汪潺潺的潭水,白雨跳珠地向我溅来。我从她颤栗的指尖就能看出她的狂喜,她就是这样阴晴不定的人,我实在不能奢求她遮掩住自己的情绪。


“啊、哎,还是老样子。”我向四周飞快地张望了一下,有些忸怩地把报告单从桌洞角落里摸出来。学校例行的体检是场考试,我小心翼翼地摊开自己那不及格的试卷给她看,“一切正常。”


“这不对劲,这肯定搞错了啊!”我看见自己这位朋友旁若无人地在教室大呼小叫,“你上次明明说你头晕了!还总是记不住东西!怎么会一切正常!”我慌忙去捂她的嘴,可她仍要从我的指缝间漏出支支吾吾的声音来:


“怎么……会一切……正常!”A不顾一切地剧烈挣扎,终于掰开我的手指。她还想高声呐喊什么,却发现周遭的学生都向我们这里看。他们目光如荆棘般笔直得刺来,几乎要把我戳成筛子。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宣扬了对我不利的消息,缩了缩脖子,匆匆把单子叠起来塞回衣兜。我顿时如同一只众目睽睽下的硕鼠,虽还不至于到人人喊打的地步,但也不受待见。幸而我的脸皮是刷了数层漆的城墙,尚能抵挡风言风语的兵戈。我没有资格指责A,她从沉默寡言变成了现在大惊小怪的性情,老师和家长都对这种进步大肆褒奖过,恨不得把“热烈庆祝我校A同学荣获臆想症”制成红底黄字的横幅,张贴在学校大门口的正中央。


我压低了声音,歉疚地说:“我只是熬夜,头晕了。记忆错乱是我编的……”说话时我几乎不敢看A的眼睛,她把关心放在我这样一个“一切正常”的人身上,已属慈善家的善举,我之前竟还要欺骗她。谁都可以为此唾骂我一句白眼狼。


她的脸庞瞬间红起来,是颗熟烂的石榴,眼睛一瞪就大得像果皮裂开的口子:“我高兴了好几天,我想你忍受做正常人这么久,要是能得一个小毛病也不亏!”A的脸从通红又变作苍白,活像盏忽明忽灭的坏灯泡。一股强烈的情绪压在她身体里,从这具瘦弱的躯体里不断膨胀。她两眼一闭就滚落下泪珠:“你成绩不错,再逼逼自己,能有一张确诊的病例单,评奖都是优先考虑的。”


她说得有理有据,精神心理的疾病象征艰苦卓绝的努力,一张确诊的病历单则被公认是才华的凭证。太早学会及时行乐的我犯了“一切正常”的错,于是无数手指戳着我的鼻梁,无数的嘴在窃窃私语。“我平庸,我没病,我不靠挤压痛苦榨取灵感,可以放弃我这个废物了吗?”反驳的勇气(或者说是自暴自弃的勇气)莫名聚拢起来,我紧紧盯着A说,“我没有什么不好的。你看我室友B,今年刚得了设计大奖,割过腕、爬过天台,以此为荣不狼狈吗?”A用困惑不解的眼神把我从头打量到脚,眼泪尴尬地凝在眼眶。她狠狠敲了我的脑袋,按住我的双肩使劲摇晃,像在抖一个塑料衣架,我像件湿衣服似的左摇右晃。我以为她要对我劈头盖脸地训斥了,可她忽然想到什么,一下子蹭到我眼前,欢呼雀跃地喊道:


“你是疯了吗?这是不是发疯的前兆!你要是直接精神错乱了那就真的摆脱平庸了!”


我无言以对,不知道她的欢喜从何而来,或许可以理解为这是为朋友着想的一种善意,却无法理解一个人的疯魔是值得昂首索求褒奖的。对于A和绝大多数人来说,疯狂并不是一种谬误,认为疯狂是错误才是一种极大的罪过。我怔愣地看着她,冷静了会儿说:


“发了疯多不好……”


“好!——太好了!”她当即打断我的话,拿指节戳在我的眉心嗔怪道,“你呀,从小就胡思乱想!怎么会有人不要好呢?我总和你说向上一点,你只当耳旁风。”A把我的体检报告单团进笔袋,悄悄附在我耳边道:“不要让别人看见,尤其是B,不然一些人又要说闲话了。你回去一定记得和阿姨说带你去医院看看。”


她离开时,挥舞的体检报告单活像扬动的旗帜。因为有了这种痼疾,她也同那旗帜一样升到云端了。


这时从云端又传来另一个声音。B趁着课间休息,不知何时坐到了我后座。她斜着眼睛看我的笔袋,眨着眼睛笑:“下次努力——但是这个吧,还是看天赋。你就到这了。”我没在意她说了什么话,因为她敲打桌面的指尖更引人注意,那上面密布着细小的划痕,划痕蔓延到手腕后就成为纵横交错的血痂,像纹失败的刺青。我感到冷得一哆嗦,仿佛那些伤口都是眯缝的眼,全都死死盯住我。我惊恐万分却又忍不住看她的伤疤。她终于发现我心不在焉,倨傲地把手掌在我面前挥了挥道:


“羡慕就自己割两道玩玩。”


“我还没有自虐倾向。”我艰难地把视线从她自虐的伤口上撕开,讪笑道。


“你真懒,连疼都怕呀。”她露出那种假惺惺的同情,像在感叹一只可怜的流浪犬。


我是班里出了名的胆小鬼。怕留疤,所以断不会往自己手腕上割出伤痕;怕乐极生悲,所以不会有像A那样把情绪吊到绞刑架上;又怕沉浸在白日梦里,所以总要提醒自己保持清醒。在其他人眼里,我是最愚昧无知的,一个一无是处的胆小鬼,所以连精神疾病都不愿意眷顾。我被海浪一般的精神病推着走,却仿佛浮标一般从未被淹没过。海面上的空气令我轻松,可无数的漩涡想把我卷入海底。


为了不辜负A的好意,我还是决定把她的猜测告诉母亲。无病呻吟从来不是一件难事,只不过从前是为自己能偷懒,现在是为讨母亲的欢心,这比一般的撒谎更使我局促不安。


我回到家,看母亲洗了很久的碗,装作漫不经心地说:“妈,A说我脑子有病呢。你说我是不是要去看看?”


母亲将沾着洗洁精的双臂箍住我时,我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可以让她引以为傲的,但又无法从其中获得慰藉。洗了一半的碗筷浸在油腻的泡沫水里,若是说谎的愧疚能像污垢一样被洗去,那我就不会急于挣开这个滑腻的拥抱。


翌日,母亲带我去医院的挂号窗口排队,队伍漫长得像抑郁症患者的泪水。似乎因为我是即将期末考的学生,得到了护士的格外关照,将我安排进了已预约满的专家门诊。精神心理科的诊室总是满满当当,人们争先恐后地想得到一张精神病的确诊单,每一张病态的脸上都挂着上台领奖前的紧张与喜悦。肉体上的疼痛远不及精神上的痛苦崇高,前者使人避之不及,后者让人趋之若鹜,于是同一所医院里充斥着不同情绪的空气。


面对形销骨立的专家,我能在母亲那蒙混过关的谎言在医生这里就原形毕露了。


“孩子,你也不用心急。已经有人提出了“正常人症候群”的概念,有朝一日你也能……”


我怀揣着不尽人意的结果去面对母亲。她的眼里盛着无限的希望,我在她眼波里缩成一个无限小的倒影。渺小的我因为所谓精神病的希望,在母亲的眼里被无限放大。啊,我竟然把她的希望戳破了。


A对我的态度可以说是恨铁不成钢,但她从未对我表示过嗤之以鼻,这一点就足够我感动了。B听说我去了趟医院却空手而归,一有机会就对我冷嘲热讽,她是个大忙人,还要忙里偷闲贬低我这个正常人,这也是很不常见的。直到我在宿舍撞见她在拿笔刷往手臂上涂色,我才知道那些骇人的伤口都是她的作品。我终于知道那些伤口为何都像微闭的眼一样恫吓我,那是同类撒的高明的谎,理所当然地讥笑着愚蠢又诚实的同类。


我以为她会惊慌失措,但她只是慢条斯理地画着栩栩如生的伤疤。看见我,她抬了抬眼:“你很惊讶吗?”


“你也需要编这种谎言吗?”我说,“奖项不能证明你的才华吗?”


“抑郁症才是我的奖项。人们对你的努力不屑一顾,大家更喜闻乐见的是某种天赋,而往往他们认为精神的痛苦是才华的来源。没有抑郁症,我什么作品都是庸俗的。”


“你不累吗?”


“随大流是最轻松的事,我应该反问你,你不累吗?”她笑道,“好吧,你也尝试过。其实有没有医学证明不重要,大家就是看个样子。‘天赋是天赐的痛苦’你读得多,应该比我了解。”


我哑口无言,与B争论毫无意义,但出于尊重,我会替她保守秘密。对于B,我不敢说不嫉妒,她被众星捧月的同时,我已被无数家杂志拒稿。编辑们的理由千篇一律,都说正文的内容可圈可点,自我介绍的部分却乏善可陈。他们总在邮件的结尾遗憾地问:“你真的没有什么病可说说的吗?”


总要有人为现状发声吧,正常人作为这个世界的畸形儿,起码有提出抗议的权利吧?我不顾A的阻挠,在班级的周记里表达了这种离经叛道的言论,理所应当得得到了一个圆满的0分。红色字迹的批语写着“疯了,真的是疯了”


我后来并未受到严厉的批评,因为“正常人症候群”成了最严重的一种疯病,我被作为活生生的例子,饱受同情、尊敬和欣赏。似乎因为沾了这点名气的光,我活得风生水起。

END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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